朱家窑
5月22日下午,张小涛裹着干爽的被子在发呆,坐在米家山山顶的朱家窑里,回想着两个小时前自己曾被“冰雹砸脸”,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他的周围是另外5个参赛选手,和他一样的狼狈。身旁,将他们带到窑洞的牧羊人朱克铭,正在为他们烘干被淋湿的衣物。
几个小时后,同样在朱家窑里,篝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10几个“村民搜救队员”挤在狭小的窑洞中。
窑洞外,大雨、狂风、雾气弥漫。
5月22日这天,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比赛出现重大安全事故,21名参赛选手因为失温就此沉睡在了荒野,所有人的心绪冷如隆冬。
因为牧羊人朱克铭的救人举动,因为资深跑者张小涛等人的死里逃生,因为救援人员曾在此过夜——朱家窑,这个曾经只是关羊的无人知晓的破旧窑洞,变成了全国皆知的坐标。
救命的窑洞
张小涛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的身上已经全部被雨水淋透,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
他不知道自己距离CP3还有多远,他的身体状态在过了CP2之后,就开始变得极为糟糕。
从CP2到CP3,有一段8公里的缓坡,越往上风雨越大,雨水里偶尔还夹杂着一些冰雹,一直往他的脸上砸,他的视线变得模糊。
一路上,他已经被风吹得摔倒了10余次,身上越来越冷,四肢也越来越僵硬,在最后一次摔跤后,他没能再爬起来,在仅剩的意识下,他用随身的保温毯将自己裹了起来。
约三个半小时后,张小涛再次醒来。
这时的他已经身在一个窑洞,身上裹好了干爽的棉被,身周还有其他几位参赛选手。
离他们不远处有一堆篝火,一个大叔正坐在火堆旁帮他烘干淋湿的衣物。
最终,张小涛成为了这场比赛前六名中,唯一的幸存者。
在与大叔以及其他选手的交谈中,他得知大叔名叫朱克铭,他和其他几位选手都是这位大叔给救回来的。
朱克铭是山下常生村的村民,赶羊上山,是他每天的工作。每逢气候异常,他就会在山上的“朱家窑”里躲上一阵。
发生事故那天,朱克铭早上9点就来到了山上。羊群在山间吃草,他则蹲在路旁等候着参赛选手从这里跑过。
早上10点,山间开始下雨,朱克铭就躲进了窑洞里,随后他裹着外衣缓缓睡着,直到下午两点左右,被第一个路过这里的选手所发出的呼救声惊醒。
朱家窑内部,寒夜避难所
胡麻水村村民卢有铎接到搜救任务,是在5月22日当天下午的两点左右。
当时他正在村里干着农活,突然就接到了村支书王钦林的电话。电话里,王钦林告诉他,有越野马拉松的选手在常生村附近被困在了山上,需要他和其他人一起上山救援。
放下手里的铁锹,回家穿上厚实的衣服,背上被子和大衣,卢有铎和村里的另外10几个人一起,来到了CP2附近与大部队进行了汇合。在经过一系列安排以后,他们沿着常生村背后的河谷地向着米家山上的CP3出发。
在山脚下,他们遇到了数名选手,一行人有男有女,互相搀扶。卢有铎说,这群人看着格外狼狈,短衣短裤,一边走,身上一边在发抖。
“看到我们后,一个女的问我有没有外套。”卢有铎和队友将携带的大衣递了上去。
在卢有铎等人一路翻山到达朱家窑附近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当晚的7点半左右。由于此前朱克铭曾在这里生火,这个窑洞也成为了天然的搜救基地。
随后,他们以朱家窑为中心,展开了搜救行动。
在到达朱家窑以前,他们曾和负责本次赛事紧急救援的蓝天救援队取得了联系,得知他们是第二支上山的搜救队伍,蓝天救援队比他们早到将近1小时。
卢有铎说,他们在距离朱家窑约2公里外的王家窑附近,发现了4名参赛选手,经过随队的医生判断,其中3人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
那一刻,卢有铎的内心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楚,今年已经41岁的他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堵,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取下了背在身上的大衣,想要盖在面前的遗体上。
但随队医生阻止了他,医生告诉他,大衣需要留给更需要的人。
说完,医生和卢有铎,一起流下了眼泪。
卢有铎说,随着天色逐渐变暗,“村民搜救队”被安排到了朱家窑里过夜,按照当地习俗,卢有铎等人将陆续被发现的近20具遗体抬到了王家窑里,“至少不让他们暴露在荒野中。”
当晚的朱家窑异常沉默,10多个人一起挤在并不宽敞的窑洞里。呼吸声,以及篝火里木柴被烤干发出的“噼啪”声异常响亮。
在漆黑一片的环境里,朱家窑里不息的篝火,成为了画卷中不一样的颜色。
黄河岸边的米家山上,有着许许多多人工开凿的窑洞。这些窑洞大大小小各不相同,或十尺见方,或洞中连洞,分别以姓氏命名,朱家窑只是其中之一。
关于朱家窑到底有多少年的历史,常生村村民朱万世自己也不知道。
朱万世是朱克铭同族的爷爷辈人物,在他并不太清晰的记忆里,开凿“朱家窑”的应该是他的曾祖父。
朱万世的曾祖父本来是靖远县人,在晚清时期,逃难来到了景泰县的米家山上。他发现山上有些许平地,山间偶尔会有降雨,平常鲜有人知。因此也就选择了在这里住了下来,“他在山上种一些小麦,胡麻,土豆等作物,靠天吃饭。”
朱万世说,除了他的曾祖父以外,还有不少人也在此聚居,他们逐渐形成村落,并在此地生息繁衍,山里建房并不容易,大家就开凿窑洞,洞里冬暖夏凉,十分宜居。
他们在此大概生活了近百年,就连北洋军阀时期发生的“白银—海原大地震”也未能将他们驱离此处。
随着时间推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山上的人逐渐搬到了山下,窑洞从私人领地变成了生产队的公有财产,而后,逐渐成为山下牧羊人的临时歇脚地,“当时的生产队,5、6个人住一个洞,也不显得挤。”
朱家窑大概有6米长,2.5米宽,洞中有个可以睡下至少5人的大火炕,山间的牧羊人经常会将炒熟的小麦和清水,放置此处。“有时山里风大、雨大,我们会在这里住上一两晚,也不会缺少吃喝。”
每次吃了喝了,牧羊人都会在下次上山时,将窑洞里的东西补足,以方便后来的人。
从百年前朱家祖先的住所,到如今牧羊人的临时歇脚地,没有人知道,未来朱家窑会变成什么样子。但这个词与地点将注定被一些人铭记,因为它象征着无边黑暗中给人希望的光。
(封面新闻记者 沈轶 张奕丹 甘肃白银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