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建好了新房,打电话来要我回家帮他一起搬家。搬家可不是小事情，我放下手头的事情就往老家赶。
从老房子里往外搬什物时,一只木箱落入了我的眼帘。这木箱是用松木做成的,表层没有上漆,在它的侧面一行粉笔字特别刺目——“朱连昌是个大坏蛋。”
这不是我的笔迹吗?屈指算来已有三十多个春秋了,按理说早该模糊不清了,却仍是那么清晰,真是个奇迹。睹物思人,此时此刻我的眼泪伴着愧疚和怀念簌簌地落了下来。
朱连昌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儿。当年,每当看不惯我们这些小辈做的事情时,他就会厉声呵斥,我们要是不服气跟他犟嘴,他还会扬起拳头打我们。每每看到他那凶巴巴的样子,曾经幼小的我就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恐惧。说实话,在我的幼小心灵里,是不大喜欢这个老头儿的,甚至有时还恨他。
玩是孩子的天性。现在的孩子晚上大都猫在家里,看看电视,玩玩电脑。我们小那会儿,村子里连电都没通,自然谈不上享受这些待遇了。吃过晚饭,我们一帮孩子就会聚在一起,有时打打闹闹,有时做做游戏。时间一长,这个老头儿在家就坐不住了,拄上手杖,走出家门,蹒跚着,大喊着我的乳名,到处找我。一听到他那烦人的吆喝声,我就头疼,心里想:不就是玩一会吗?叫唤什么!我还想再玩,可又怕挨揍,只好乖乖地跟他回家。
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月亮像一面大镜子,明晃晃地照着大地。我记得是一个星期六,第二天不上学,就放开胆子玩了起来。玩到兴头上,我们跑出了村子,到了村北的小岭上捉起了迷藏。这个老头儿走着,喊着,满村子找,就是觅不到我。他开始急了,就走家串户地去问,都说没见。他找了三个多小时,嗓子喊哑了,腿疼得都挪不动步了(他本身就有腿疾),还不甘罢休。 我们在白花花的月光下我藏你找,我找你藏,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深夜,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走到家门口时,我看见这个老头儿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喘着粗气,还不住地咳嗽。他一见我,那火暴的性子就大爆发了,一边大骂,一边拿着手杖向我狠狠地砸来。我“嗷”的一声窜进院子,他仍不罢手,逮住我,拉到他的卧室,举起手杖朝着我的屁股雨点般地打个不停,疼得我“鬼哭狼嚎”,没个人腔。母亲听到动静起来了,劝他说:“别再打了。”他这才罢手。
那天晚上,我趴在床上,屁股像着了火,火辣辣地疼,哪里还睡得着?我就暗暗地发狠:等我长大了,我要报仇!
就在第二天,我看见这个老头儿的卧室里有只木箱,摸了摸疼痛的屁股,就找来一支粉笔,在上面使尽全力写下了那行字。
这个老头儿生前,姑姑过个把月就会来我家探望他,手里常常拎些饼干或糖果之类。这些东西,放在现在,算不了什么,但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可算是奢侈品了。
这个老头儿舍不得吃,都留给我们兄妹几个慢慢享用了,不过每次每人只给一片饼干或一块水果糖。我放在嘴里细细地品着,尝着,真是甜透心了!
吃完后,我又用舌头舔净沾在手上的屑末儿,最后还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又吮。我还想吃,忍不住向这个老头儿讨要。只见他两眼一瞪,那眼神像两把尖刀,直剜我心,吓得我不敢再吱声,悻悻而去,心里在嘀咕:这个破老头子,真是个小气鬼。不过后来想想,这样更好,我们好几天都能享受着美味,可见他的高明之处和良苦用心。
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这个老头儿最爱守着我,看我做功课了,虽然他目不识丁。每每此时,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面带着微笑,嘴里衔着一根长烟袋不停地吧嗒着,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有时,他会向我要一张用过的废纸,卷个“大喇叭筒子”来抽。夏天来了,晚上蚊子叮人特厉害。他就会燃上用栗花辫成的长辫子,散发出醉人的幽香,熏跑这些嗡嗡乱飞的蚊子。房子里非常闷热,我的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就会持着蒲扇呼呼地为我扇。阵阵凉风袭来,我烦躁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终于能专心致志地做作业了。冬天到了,简陋的房子如同冰窟,冻得我的手脚就像猫咬似的,他就会把木柴放进火盆里燃起火,让房子温暖如春,我的学习劲头更足了。
光阴荏苒,我不知不觉就上初中了。我在县城的一所中学就读,离家二十多里路,得住校。那时,没有自行车骑,也不通客车,周六下午上完两节课后,我步行回家。一到这个时候,这个老头儿就会拄上手杖,一瘸一拐地朝村北走上一里多路,坐在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叼着烟袋,静静地等着我归来。
这个老头儿这一坐往往就是两三个小时,不管刮风下雨,还是严寒酷暑。远远看到我回来了,他就会嘿嘿地笑起来,满脸的皱纹蹙成了一朵花。
有一年,降了一场大雪,天寒地冻,路面很滑,这个老头儿不听家人的劝阻,继续来到老地方等我。因为路况不好,我也走得挺慢,见到他时,他已冻得瑟瑟发抖。他说他在这里已呆了四个多小时了。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哽咽着说:“天这么冷,路这么滑,您出来干啥?”
这个老头儿哆哆嗦嗦地说:“我是一块贱骨头,见不到你,我放心不下啊!”
回到家里,他就感冒了,发起了高烧,打了几天吊瓶才好。
随着年龄增长,这个老头儿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有一次他摔倒后,躺在床上再也没能站起来。
快高考了,我投入了紧张的备考之中,一个多月没能回家。高考一结束,我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赶。走到门口,看见两扇大门上赫然贴着白纸。我的心里立马咯噔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难道他……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这个老头儿已走了好几天了。
高考前,这个老头儿感到自己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了,就很想见我一面。父亲决定去学校喊我回来一趟。他坚决不同意,说他盼着我能考上大学,现在眼看要高考了,不能让我分心。听父亲讲,他弥留之际,还喊着我的名字。
我发疯似的跑到墓地,在这个老头儿的坟前,长跪不起。
严厉是爱,关心是爱,牵挂是爱,如今,这个老头儿离开我们已二十多个年头了,我还是非常怀念他。我想,他对我的爱已化为缕缕春风,钻进了我的心窝,会温暖到永远……
差点忘交代了，我说的这个老头儿就是我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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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赏析★
相信你与我一样，在读完本文之前，就已经大概猜到了这个“多面老头儿”的身份。他时而严厉，时而温和；时而凶煞，时而温情；为了迎孙子，他可以数年如一日地等待；为了让孙子安心备考，他又可以在弥留之际强忍不能见最后一面的遗憾与悲恸；面对这种充满责任、富有坚守、永远深沉的爱，我们怎能不为之动容，又怎能不对我们产生想把这种爱一直传递下去的感召？逝者已去，但“爷爷”对我们的爱，会永远温暖着我们的内心，化作我们不断用爱温暖他人的力量。
★写作借鉴点★
1.本文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在反差中凸显出“爷爷”爱的多元，也可使读者联想到祖辈对自己严厉的用意。
2.对人物性格的刻画栩栩如生，将一个是非分明、刚柔并济的祖辈现象活生生地呈现于读者面前。
★佳句欣赏★
这个老头儿哆哆嗦嗦地说:“我是一块贱骨头,见不到你,我放心不下啊!”
严厉是爱,关心是爱,牵挂是爱,如今,这个老头儿离开我们已二十多个年头了,我还是非常怀念他。我想,他对我的爱已化为缕缕春风,钻进了我的心窝,会温暖到永远……
★阅读思考★
1.你认为“爷爷”的爱有哪几种表现形式？请找出与之对应的片段。
2.在这几种表现形式中，最打动你的是哪一种爱？请说明理由。
（特级教师 王泽海）
注：此文原载2013年6月26日的《齐鲁晚报》，题目叫《爷爷在我高考前离世》。后来入选教育部初中语文统编语文教材主编、人教版高中语文课标教材执行主编顾之川主编的课外阅读教材《初中语文漫阅读》，有改动，题目也该为《一个让我敬畏的老头儿》。
作者简介：朱旭，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费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月刊》签约作家，中华朱氏网文学编辑，作品散见于《读者》《山东文学》《学习博览》《当代小说》《芳草》《北方作家》《人民日报》《新华每日电讯》《解放日报》《湖南日报》《宁夏日报》《北京青年报》《齐鲁晚报》《作文指导报》《招生考试报》《自学考试报》等近百家中外报刊。作品有的被选入人教版中学语文教材主编顾之川主编的中学语文课外阅读教材，有的被选入本地乡土教材，有的被转载，很多被收入各种选本，全国征文莸奖二十余次。
（中华朱氏网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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